《汉语大词典》卷帙浩繁,是目前国内规模最大、质量最高的大型汉语词语工具书。词典中收录了大量和佛教相关的词语,据笔者粗略检索,至少在两千条以上,不但收了汉语中常用的“浮屠”、“三界”、“因果”、“沙弥”、“不二法门”、“皈依”等词语,还收了大量的一般人很少关注的佛教词语,如“钵塞莫(念珠)”、“赖耶(藏识)”、“迦陵频伽(鸟名)”、“卢至(佛名)”、“吃栗多(贱人)”、“须达多(善授)”等等,一般人完全可以把《汉语大词典》当作一部小型佛教词典来使用。但是,由于收录词条较多,佛教经义本身又博大精深,所以个别条目的立目与书证未必到位,有些词条的解释与佛理也有一定差异,以下,笔者不揣冒昧,就举数例辨析之,公诸同好,也供《汉语大词典》第二版修订参考。本文所用为13卷本(含索引)《汉语大词典》,在不影响论述的情况下,所转引的文字和标点有所删略,“按”字下为笔者的论述。
【福舍】(7-944,即《汉语大词典》第7卷944页,下同)1.佛教所设布施修福的处所。唐玄奘《大唐西域记·磔迦国》:“此国已往,多有福舍,以赡贫匮,或施药,或施食,口腹之资,行旅无累。”2.犹福堂。指监狱。《太平广记》卷三七七引南朝齐王琰《冥祥记·赵泰》:“泰出狱门,见有二人,赍文书来说狱吏,言有三人,其家为于塔寺中悬幡烧香,救解其罪,可出福舍。俄见三人,自狱而出。”参见“福堂”。
按:义项二释义可商。此书证中的“福舍”并不是监狱,下面多引几句原文:“(赵)泰出狱门,见有二人,赍文书来说狱吏,言有三人,其家为于塔寺中悬幡烧香,救解其罪,可出福舍。俄见三人,自狱而出,已有自然衣服,完整在身。南诣一门,云名‘开光大舍’,有三重门,朱彩照发。见此三人即入舍中,泰亦随入。前有大殿,珍宝周饰,精光耀目,金玉为床。见一神人,姿容伟异,殊好非常,坐此座上。……吏曰:‘号名世尊,度人之师。……在此到者,奉法众生也。行虽亏殆,尚当得度,故开经法,七日之中,随本城作善恶多少,差次免脱。’……出此舍,复见一城,方二百余里,名为‘受变形城’。
地狱考治已毕者,当于此城,更受变报。”冥间并不都是地狱,既有处置作恶之人的受苦之所,也有修行忏悔的去处,文中所说的三人,由于家中作佛事救赎,可以不受地狱之苦,进入“开光大舍”生活,七日之中,免罪解脱,经过“受变形城”托生而去。“福舍”即指“开光大舍”,是有开光佛的大殿,自然不是监狱了。
那么,不是监狱,是什么呢?笔者认为,还是义项一所说的佛教场所。从同时期的文献中就可见一斑,《太平广记》中除了卷三七七以外,另出现了三次“福舍”,也都不能作监狱理解,《太平广记》卷二八三“师舒礼”条:“巴丘县有巫师舒礼,晋永昌元年病死,土地神将送诣太山。俗常谓巫师为道人,初过冥司福舍前,土地神问门吏:‘此云何所?’门吏曰:‘道人舍也。’便以相付。礼入门,见千百间屋,皆悬帘置榻。男女异处,有念诵者,呗唱者,自然饮食,快乐不可言。”“道人”住的“快乐不可言”处自然是“福舍”,非监狱了。另一篇也是记叙赵泰佚事的,出现了两次“福舍”,《太平广记》卷一○九引自《幽明录》中的《赵泰》:“许汝等辞,恒遣六师督录使者,常在人间,疏记人所作善恶,以相检校。人死有三恶道,杀生祷祠最重。奉佛持五戒十善,慈心布施,生在福舍,安稳无为。”此处是要人住福舍“持五戒十善”修行;再看另一处:“见二人赍文书来,敕狱吏,言有三人,其家事佛,为有寺中悬幡盖烧香,转《法华经》咒愿,救解生时罪过。出就福舍,已见自然衣服,往诣一门,云开光大舍。”此处与《汉语大词典》所引例证的意思相同,既然罪过已解,“出就福舍”,当然不是去监狱。此外,《幽明录》“康阿得”中还有一例:“于是便还。复见七八十梁间瓦屋,夹道种槐,云名‘福舍’。佛弟子住中,福多者上生天,福少者住此舍。”
一些论及此种“福舍”的,也认为非监狱。薛克翘在《读〈幽明录〉杂谈》中专条谈及《幽明录》中“福舍”的含义,认为《幽明录》中的“福舍”是“为道人(出家佛徒)死后的住所”,“未出家的佛徒亦可住”,这种意义都来源于玄奘所记古印度的福舍,“是一种慈善设施,并非专供佛徒居息,亦非佛弟子死后的去处。今日印度各地仍多有福舍,大约相当于我国之招待所,但条件简陋,收费极低,甚至不收费。”[1]
以此看来,《太平广记》、《幽明录》中出现的“福舍”都不是监狱,笔者又检索了《四库全书》、《汉籍全文检索系统》等多种电子文献,未见到有“福舍”指监狱的意思,那么,所谓“福舍”的“监狱”义就是虚假义项,当删除,目前的文献中“福舍”只能是一个含义——佛教所设布施修福的处所。虽然不是非常全面,核心意义没有问题。
之所以出现失误,一是因“福堂”可指监狱,编者就误将“福舍”与“福堂”等同了,虽然“福堂”指监狱义很早就出现了,如《魏书·刑罚志》:“夫人幽苦则思善,故囹圉与福堂同居,朕欲其改悔而以轻恕耳。”但“福堂”“福舍”实非一义。致误的另外一个原因是误解了“出福舍”的“出”,以为主人公是解脱罪过“离开福舍(监狱)”,其实“出”字还有“到”的意思,在中古和近代汉语中常见,如《汉书·霍光传》:“筑神道,北临昭灵,南出承恩。”《南史·齐临汝侯坦之传》:“(帝)于宫中及出后堂杂戏狡狯,坦之皆得在侧。”柳宗元《黔之驴》:“(虎)益习其声,又近出前后,终不敢搏。”这些都是用的“到”之义。
《中国古代名物大典》《汉语委婉语词典》等工具书参考了《汉语大词典》“福舍”的解释,也误立了“监狱”之义,当改。还有些著作解释为“福地”,如《中国历代文言小说精选读本》:“‘福舍’,即福地,指奉佛、持戒、乐善好施才能到达的地方。”[2]这样的解释虽然涉及到了宗教的内涵,但是表述依然不甚准确。
【田生】(7-1271)佛教语。众生。清李慈铭《越缦堂读书记·梁释慧影造像跋》:“此象背文云:‘梁中大同元年太岁丙寅十一月五日,比丘释慧影奉为亡父亡母并及七世久远出家师僧并及自身,广及六道田生一切眷属,咸同斯福。’……田者众也。”
按:“田生”根本不是佛教语,
“田生”应该是“四生”之误,这是因误字立目造成的。佛教分世界众生为四大类:一、胎生,如人畜;二、卵生,如禽鸟鱼鳖;三、湿生,如某些昆虫;四、化生,无所依托,唯借业力而忽然出现者,如诸天与地狱及劫初众生。“四生”才是佛家常用词,如南朝陈徐陵《东阳双林寺傅大士碑》:“梁高祖武皇帝绍隆三宝,弘济四生。”唐玄奘《大唐西域记·憍萨罗国》:“我求佛圣果,我学佛能舍,是身如响,是身如泡,流转四生,往来六趣,宿契弘誓,不违物欲。”唐王维《为僧等请上佛殿梁表》:“然后以无碍慧,大化群物,将使四生皆度。”元郑廷玉《忍字记》第三折:“想我佛门中,自一气才分,三界始立,缘有四生之品类,遂成万种之轮坳。”例多,举不胜举。还常与“六道(谓众生轮回的六去处:天道、人道、阿修罗道、畜生道、饿鬼道和地狱道)”连用,如南朝梁简文帝《唱导文》:“今为六道四生,三途八难,慈悲恳倒。”
词典引的李慈铭所见这尊“梁释慧影造像”,现在文物收藏界称作
“中大同元年释慧影造释迦如来漆金石像”或“中大同元年释慧影造像”,是南朝的铜造像,
清朝同治年间在江苏吴县出土,现藏上海博物馆。像的背光后镌刻“梁中大同元年太岁丙寅十一月……广及六道田生一切眷属,咸同斯福”等
54个字,清朝著名文史专家李慈铭(1830—1894)为之写《梁释慧影造像跋》一篇,老夫子学识渊博,承乾嘉汉学之余绪,治经学、史学,蔚然可观,被称为“旧文学的殿军”,却没有看出“田生”之误,还妄加解释“田者众也”。词典编者不察,误摘引入典,谬之甚矣。现在言及此文物的,往往都指明其中有误字,如马承源主编《上海文物博物馆志》谈到此像时说:“其中‘六道田生’当是佛语‘六道四生’之误刻。”[3]《汉语大词典》“田”字条竟然还根据“田生”又立了个“众,众多”的义项[4],误甚。
此外,《汉语大词典》在关于“四生”的词条照应方面也有一点小小疏误,“胎生”、“湿生”、“
化生”,这三词的释语中都有类似“佛教所谓‘四生’之一”的表述,但是“卵生”却无相应文字,以后修订中当补。
【设利】(11-82)佛教语。即舍利。明宋濂《大夫界寺住持白庵禅师行业碑铭》:“停龛六旬,始行荼毗之法,视其貌如生,数珠齿牙不坏于火;设利、罗无等,观者竞取之而去。”
按:“设利”解释为“舍利”是对的,但是所引宋濂文中却误断了“设利罗”一词,因为“设利罗”是一个完整的词语,也是指“舍利”,不当割裂。
“舍利”本就是梵文“Sarira”的音译词,转写成汉文,写法各异,有“舍利”、“设利”、“室利罗”等。早期的汉语译经,一般写作“舍利”,如北魏慧觉等译的《贤愚经》:“阇维其身,收取舍利,盛以宝瓶,用起鍮婆,香花伎乐,种种妙物,持用供养。”在这些写法中,“设利罗”应该是比较接近原来读音的。目前来看,最早用“设利罗”来译写的可能是玄奘,《大般若波罗蜜多经》卷一百三:“或善男子、善女人等佛涅槃后,起窣堵波,七宝严饰,宝函盛贮佛设利罗,安置其中,供养恭敬尊重赞叹。”《大般若波罗蜜多经》卷第五百五十七:“由此缘故,我涅槃后,诸天、龙、神、人非人等,供养恭敬我设利罗。”后来义净译的《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安居事》一卷:“又苾刍缘。施诸苾刍园已,复更施卧具,并与常请供养,或为设利罗造塔。”
写作“设利”
字形,也出现较早,唐释不空译《宝悉地成佛陀罗尼经》:“悉皆惊觉十方诸佛国土及诸八部大宫殿,使六变振动普雨香花无量珍宝,广作佛事,光明中出现设利如意宝珠。”还有宋释普济《五灯会元》卷第十四《舒州投子义青禅师》:“阇维多灵异,兹不尽具。获设利五色,同灵骨塔于寺北三峰庵。”
由此可见,《汉语大词典》所引书证不仅太晚,而且断句有误,此外,例证中还有错字,“无等”应该是“无算”。
【鼻端白】(12-1420)佛教修行法之一。注目谛观鼻尖,时久鼻息成白。《楞严经》卷五:“世尊教我及拘絺罗观鼻端白,我初谛观,经三七日,见鼻中气出入如烟,身心内明,圆动世界,遍成虚净,犹如琉璃,烟相渐销,鼻息成白,心开漏尽,诸出入息化为光明,照十方界,得阿罗汉。”宋黄庭坚《谢曹方惠物》诗:“注香上褭褭,映我鼻端白。”
按:立目可疑。佛家修行法众多,有八万四千种之说。但“鼻端白”这个结构作为一个主谓短语,似不能用来指一种“修行法”,它表示的只是修行中鼻尖渐渐见白的一种阶段性结果。这种见白,一是真实的存在,另外一种是意念上的感觉,垂下眼帘后眼前呈现一小团茫茫白色物体,有时如置身茫茫无际的白色大气层里,这都可称为“鼻端白”,只有动宾结构的“观鼻端白”才指修行之法。
笔者检索台湾CBETA电子佛典,上亿字的佛教文献中“鼻端白”出现了70次,大部分都是“观鼻端白”或“视鼻端白”连用的,只有几处前面无动词,但又是“鼻端白相”连用,没有单独的三字连用表示修行法的用例。除了佛家文献,其他的古文献中,也记载有古人用“观鼻端白”、“视鼻端白”来调节意念修行的,如苏轼《东坡志林·养生说》:“又用佛语及老聃语,视鼻端白,数出入息,绵绵若存,用之不勤。数至数百,此心寂然,此身兀然,与虚空等,不烦禁制,自然不动。”陆游《病后作》诗:“尽去囊中药,默观鼻端白。正气徐自还,鬼子何足磔!”
“观鼻端白”作为一种修行法,还可以简称“鼻观”,《汉语大词典》也收录,释义为:“佛教观想法,谓观鼻端白。”引宋苏轼《和黄鲁直烧香》之一:“不是闻思所及,且令鼻观先参。”宋黄庭坚《题海首座壁》诗:“香寒明鼻观,日永称头陀。”清林如璋《和村居杂咏》:“鼻观微参色相空,凉生苹末满亭风。”
可见从词语结构和文献用例来看,以“观鼻端白”作为条目更为合理一些。此外《汉语大词典》把“鼻观”解释为“佛教观想法”,“观想”作为词典的释语,较为生僻,与“佛教修行法”也不相一致,当协调。
以上所谈,不敢自是,还期望方家正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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