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12月21日星期日

评熊十力所著书(续三)

七、评所谓世亲护法的唯识论多从数论胜论脱胎而出
  《新唯识论》第六十六页至六十七页云:“大乘以一心而分为八(自注云:此心本是浑一之全体,故曰一心,而大乘乃分之为八),每一识又非单纯,乃为心、心所组合而成。大乘建立种子为识因缘(自注云:种子为能生识之因缘,识即是种子所生之果),无著造《摄论》授世亲,明种子有六义。第四曰决定,第六曰引自果。世亲释云:言决定者,谓此种子各别决定,不从一切,一切得生(自注云:意云,非一切种子各各能遍生一切法)。从此物种,还生此物(自注云:此物种子,还生此物,而不生彼物,所以成决定)。引自果者,谓自种子但引自果,如阿赖耶识种子,唯能引生阿赖耶识(自注云:余识种子,均可类推。又凡言识,亦摄心所,学者宜知)。据此则八聚心心所,各各从自种生,故知八聚心、心所为各各独立之体(自注云:各各二字注意。如眼识一聚中,其心自有种故,故是独立之体。其多数心所亦各自有种故,即各自独立之体。眼识一聚如此,耳识乃至赖耶,均可类推),而实非以八个单纯体说为八识,此自无著、世亲迄于护法、奘、基诸师,皆同此主张,是诚为极端多元论,抑可谓集聚论或机械论(自注云:多数独立的分子,互相组合,故可谓集聚而亦即机械)。”又第三十七页云:“护法唯未见体,故其持论,种种迷谬。彼本说真如为体已,又乃许有现界而推求其源,遂立功能作因缘,以为现界之体焉。若尔,两体对待,将成若何关系乎。彼既许有现界,又许有现界因缘之体,明是层层相缚,则其所谓真如体者,不过又增一重相缚耳。”又第三十八页云:“迹护法功能又名种子,析为个别,摄以赖耶,不悟种子取义,既有拟物之失,又亦与极微论者隐相符顺,故彼功能,终成戏论。若其持种赖耶,流转不息,直谓一人之生,自有神识,迥脱形躯,从无始来,恒相续转而不断绝,则亦与神我论者无所甚异(自注云:神识者,第八识染净之通名。大抵佛家各派,无不谓各个人之生命都无始无终者。世人皆言佛家无我,不知佛家固极端之多我论者,其以无我为言,盖谓于我而不起执著,斯所以异于神我论者耳)。又《十力语要》第五十六页云:“世亲、护法唯识所以为有宗别派、释氏末流者,此派学说,实多从数论胜论脱胎而出,如赖耶中种与现行互为缘起之说,种子即由数论自性,胜论极微,两相比较而立。数胜二宗并许有我,赖耶即变相之神我论,此其脉络相通,历然可辨者也。基师述记,叙胜数二宗特详,蓄隐索其源云。”又《新唯识论》第十六页、第二十五页、第三十七页、第七十页,《破破新唯识论》第四十五页、第四十八页、第五十一页至五十四页、第六十三页、第六十八页、第一○三页、第一○七页、第一一○页、第一一一页,也都有类似之说,任情作解,不负责任,如使世亲、护法闻之,必将笑痛肝肠。兹分五节论之:一,八识是否为各各独立之体?二,分立心所的道理及其与心王的关系。三,种子与现行的关系。四,世亲、护法是否戏论真如?五,立阿赖耶识是否同神我论。
  《成唯识论》卷七云:“八识自性不可言定一,行相所依缘相应异故,又一灭时馀不灭故。亦非定异,经说八识如水波等无差别故,定异应非因果性故”。这里所说的“行相”,指见分而言。“所依”谓根,如眼识依眼根,耳识依耳根等。“缘”即所缘,如眼识缘色,耳识缘声等。“相应异故”的意义,谓第八识恒与五心所相应,第七识恒与十八心所相应,第六识总与六位五十一心所相应等,多少各别之故。“一灭时馀不灭故”的意义很明白,不必再加解释。“经说八识如水波等”,则是引用十卷《楞伽》第十卷颂所说:“八识如大海水波,无有差别相”之文。又《瑜伽师地论》卷五十一云:“依一大海镜而起多浪,像无差别故”。也是这个道理。“定异应非因果性故”,则在于说明八识互为因果,与稻麦不生枣豆等植物的因果关系不同。
  至于“不一不异”的说法,犹应解释。因为就字面上说,不一即异,不异即一,一异相违,决不可以说明同一事物。其实这里所说的不一,并非是异,不异并非是一。例如我们对湛渊澄静者称之为水,对怒溢扬浮者称之为波。相状殊异,不可言一,而都是液体,实非二物,不可言异。非一非异,足以充分说明每一事物的体用因果,而无相违之过,这是佛家立言最为巧妙的地方。
  有人说,用水、波作比喻说明非一非异,似不如说体同用别,较为直捷。答曰,用别体同之说,貌似有理,按实则非。因为湛渊澄静的水中,如果不具有怒溢扬浮的性质,则虽有长风鼓之,终不能令其激荡,则不待用别而体已自不同了。所以不如说“非一非异”较为圆浑简括。
  以前大乘中有一类师不明白非一非异的意义,又恐违背水波喻的经文,所以说唯有一意识体。此意识体,依眼转时得眼识名,如是乃至依身转时得身识名,非离意识别有余识,盖即体同用别之谓。无著、世亲、护法三师皆不取之(勘《成实论》卷五末,叙一心多心互诤,开为五品,一心之义就是这里所说的体同用别,诃梨跋摩破之,结归多心,而未说非一非异。无著等当然是根据《成实论》的说法而别为发明的,这叫做化朽腐为神奇。)而共定于非一非异之说,则唯识家何尝说八识各各有独立的自体哉。
  又《破破新唯识论》第五页至第六页云:“智义云何,而可横分为四耶,大乘诸经,虽言四智,读者切须荡涤胸怀,于言外会意。须知经所言智,即汝本心。此心至明,发之于五官取境,不蒙昧,不倒妄,名成所作智。发之于意识思维,于一切法称实而知,如理如量,名妙观察智。不妄计我我所故,名平等性智。远离无始戏论言说习气故,名大圆镜智。如是言四,但依义理分际,差别立名,而智体实非有四”。这种说法是对的,其实就是“非一非异”的意义。成所作智转前五识而成,妙观察智转第六识而成,平等性智转第七识而成,大圆镜智转第八识而成。体相虽殊,而相互间的关系(即智与智、识与识的关系)不异。因此,熊十力要想不承认八识之间存在非一非异的关系是不可能的。
  世亲、护法诸师说八识非一非异的明文,如上所述,而熊十力在《破破新唯识论》第六页,说什么“世亲、护法诸师,于染位中妄分八识为各各独立之体,故于净位,亦析智成四”。又在《佛家名相通释》卷下第一二二页说:“《成唯识论》析智、识为二,种种矛盾”。真可谓奇哉怪也。又《破破新唯识论》第一○三页云:“据世亲、护法义,本说一切心、心所各各有自种子,既已析成碎片,而又称述经旨,以不一不异掩其支离,此实自为矛盾耳”。当于第三节论之。第一节竟。
  八识心王,非一非异,也各有其执著,因而虚妄分别,驰求构画,取舍不停。发于美色者为贪,发于侮辱者为瞋,发于顺境者为快乐,发于他荣者为嫉妬。其余如痴、慢、疑、见、触、作意等,无一不是由于心之所发者以立名。且又就其范围之广与狭者,如次立遍行、别境二位;就其力量的重与轻者,如次立根本烦恼、随烦恼二位。又心能分别故,本来具有如理如量了解自、他的能力,于是有惭、愧、精进等善位法生起。所以六位五十一心所,都是心的分位差别。《成唯识论》卷七云:“若离心体,心所有别自性,如何圣教说唯有识?又如何说,心远独行,染净由心?《庄严论》说,复云何通?如彼颂言:许心似二现,如是似贪等,或似于信等,无别染善法。”智周《成唯识论演秘》云:“《庄严论》许心似二现等者,按隋所译论第五云:能取及所取,此二唯心光,贪光及信光,二光无二法。释曰:求唯识人应知能取所取,此之二种唯是心光。如是贪等烦恼光及信等善法光,如是二光,亦无染净二法。何以故?不离心光别有贪等染净法故”。这都可以证明熊十力认为:唯识家主张八聚心、心所法各各独立之说,完全与事实不符。
  或曰:《成唯识论》卷七又云:“若即是心分位差别,如何圣教说心相应,他性相应,非自性故。又如何说心与心所俱时而起,如日与光。《瑜伽论》说复云何通?彼说心所非即心故,应说离心有别自性,以心胜故,说唯识等。心所依心势力生故,说似彼现,非彼即心。”照这样讲来,《庄严论》之说,应非了义。答曰,不然。《成唯识论》述此说已,即评之曰:“此依世俗,若依胜义,心所与心,非即非离。”窥基《成唯识论述记》云:“今此所说四世俗中第二道理世俗,若依胜义者,即四胜义中第二道理胜义。依因果理不即不离,心所为果,心王为因,法尔因果非即非离”。按第二道理世俗,又名随事差别谛,如随蕴处界等事,立蕴处界等法,亦即安立法相之谓,也就是收集材料而已。材料收集以后,乃得从而研究之,研究有得,是为结论,结论者,佛家所说的胜义谛也。此胜义谛,就其理论之深浅,分为四重。第二道理胜义,又名因果差别谛,灵泰《成唯识论疏抄》云:“第二胜义,因果不即不离,因即是果,以苦乐是一故。心王为果,心所为因,或心王为因,心所为果。自此以去,第三胜义说真如体一,第四胜义说一真法界心言路绝”。可见《成唯识论》之意,正取《庄严论》之说。因为分位差别即非一非异,非一非异即非即非离。否则《庄严论》与《瑜伽师地论》都是无著所撰,怎能自相矛盾到如此程度呢?第二节竟。
  熊十力所最不满意于旧说者,为种子论。不过,不是说不能立种子,立种子而执为实有自体,才是错误的。《新唯识论》第七十八页云:“习气潜伏而为吾人所恒不自觉者,则亦不妨假说为种子”。证一。《大智度论》卷十九云:“种子不净者,父母以妄想邪忆念风,吹淫欲火故,血髓膏流,热变为精,宿业行因缘,识种子在赤白精中住,是名身种。”证二。《佛家名相通释》卷上云:“法相家虽说种子,然其持说,但分析诸法而无所建立,故谈种,亦甚宽泛。大概以为色心诸行,本身即具能生的势用,故依诸行而假说种子。如《瑜伽》五十二说‘云何非析诸行别有实物名为种子,亦非余处,然即诸行如是种姓,如是等生,如是安布,名为种子,亦名为果。果与种子不相杂乱,若望过去诸行,即此名果,若望未来诸行,即此名种子。望彼诸法,不可定说异不异相,犹如真如。’详此所云,则种子者,非离诸行别有实物之谓,只依诸行有能生势用,而说名种子。读大论(即《瑜伽师地论》)至此,欣然豁目,如获至宝”。证三。凭此三证,以定世亲、护法种子论的是非。
  按《俱舍论》卷十九云:“何等名为烦恼种子,谓自体上差别功能,从烦恼生,能生烦恼。如念种子是证智生,能生当念功能差别。又如芽等有前果生,能生后果功能差别。若执烦恼别有随眠心不相应名烦恼种,应许念种非但功能,别有不相应能引生后念。此既不尔,彼云何然。”法宝《俱舍论疏》云:“熏在自体,能生当念差别功能名为种子,功能不同名为差别。有体性是不相应,无体性但是功能差别。”又普光《俱舍论记》云:“谓于色心自体之上,烦恼种子异余种故,名差别功能。即此功能从前现行烦恼生,能生后现行烦恼。言证智者,次五识后意识相应智,如念种子是前证智俱起念生,能生当念功能差别名为种子。又如芽等中,有前麦果等生,能生后茎等果。功能差别说名种子。大众部等执现行烦恼之外,别有随眠,是心不相应,名烦恼种子。若尔,应许念种非但功能生现行念,亦应别有不相应体名念种子,能引生后念。此念既不尔,彼烦恼云何然。”据此可知,世亲早年的种子论,即已与《瑜伽师地论》相合,取喻芽等,实证分明,不能更为异解,那也就是熊十力所称颂的“至宝”了。
  又无著《摄大乘论》卷一云:“此中安立阿赖耶识自相者,谓依一切杂染品法(即染污第七识等)所有熏习,为彼生因,由能摄持种子相应。此中安立阿赖耶识因相者,谓即如是一切种子,阿赖耶识于一切时,与彼杂染品类诸法,现前为因。复次,阿赖耶识中诸杂染品法种子,为别异住,为无别异?(以下答)非彼种子有别实物于此中(阿赖耶识中)住,亦非不异。然阿赖耶识如是而生,有能生彼功能差别,名一切种子”。世亲《摄大乘论释》云:“此中安立自相者,谓缘一切杂染品法所有熏习,能生于彼功能差别(能生彼杂染品法的功能差别),识为自性,为欲显示如是功能故,说摄持种子相应。谓依一切杂染品法所有熏习,即与彼法为能生因。摄持种子者,功能差别也(可知非离识外,别有种子为其摄持)。相应者,修义,亦名安立此识自相。此中自相,是依一切杂染品法无始熏习为彼生因,摄持种子识为自性(惟以摄持之功能为自性)。此中因相,是彼杂染品类诸法熏习所成功能差别,为彼生因(这是以其与杂染品类诸法现前为因者,说为因相。所以自相、因相之分,不过就功能的分位差别立称,并没有什么划然的界限于其间)。”其余解释非一非异之说,都与无著的《摄大乘论》相符,都没有违背《瑜伽师地论》卷五十二之说。《破破新唯识论》第四十五页云:“无著作《摄论》授世亲,始建立实种子(自注云:彼之种子是实有的,故说为实种子)。”真是一往之谈,近于诬蔑。
  所谓“一切杂染品法所有熏习”的意义,《成唯识论》卷二释云:“因能变(即谓种子是能变,由此为因而起现行,故说种子名因能变,即一切杂染品法熏习而成者)谓第八识中等流异熟二因习气。等流习气由七识中善恶无记熏令生长。异熟习气由六识中有漏善恶熏令生长。”这里面说明种子(即二习气)的来源,尚觉清晰,但不易为常徒所知,今以实事证之。如我们初游北京中山公园时,眼识所见,有红色的围墙及庄严的花坛,大脑中即摄留(摄取存留)其印象,历久不忘。如是再游、三游之后,印象愈深刻,也愈不能忘。唯识家所说的“熏习成种”,其义如此,则唯识家何尝说种子异诸行而别有实物呢(熊十力的《佛家名相通释》卷上云:“唯识家说种子,便异诸行而有实物)。所以《成唯识论》卷二又云:“种子虽依第八识体,而是此识相分非余,见分恒取此为境故。”窥基《成唯识论述记》云:“此言种子依识自体,自体即是所受熏处,见分恒缘故是相分。即是识体功能义分,故成相分。”解说得非常明白。熊十力《唯识学概论》初稿,在解释因能变之后,自兴问答云:“难云,据因变义,应成唯种,宁名唯识?答云:一切法不离识,方成唯识。非唯识言,便谓识无种子,同无因论”。从这一段问答上,说明熊十力想要补足旧说,辅成唯识之义,而由于他不明白种子是怎么一会事,不自知其似是而非之言,适足以诬陷旧说,这是熊十力的短处。
  又《成唯识论》卷二云:“此中何法名为种子?谓本识中亲生自果功能差别,此与本识及所生果,不一不异。然诸种子谓依世俗,说为实有”。智周《成唯识论演秘》更引无著《摄大乘论》及《瑜伽师地论》卷五十二证明之,这也没有稍异于熊十力在上文所谓的“至宝”。
  杂染品法,熏识(第八识自体)成种,其状非一,所以不妨说种子数多如雨滴(见《瑜伽论记》引《意业论》),验诸事实,我们记忆之中所摄藏的印像,确实是纷纭万绪,其状非一。熊十力《新唯识论》第七十九页云:“无量种界,势用诡异,隐现倏忽,其变多端”。这与唯识家所说并无不同,那又何必力破唯识家之说呢。《破破新唯识论》第一一一页解云:“但有隐现之分(即功能差别之说。彼自注云:习气现起而与心相俱以取境,便名心所法,其隐而未现,即名种子),实无能所之别,何所谓拟物(即非一非异之说,彼自注云:“物种如豆生苗,有能所故。此种现起即名心所法,不可说心所为所生,种为能生故。故此言种。无拟物过”),何类于极微(自注云:“外道极微是实法,此种虽幻有而无实故)。总之,吾与护法虽均言种,而种义则根本不同”。这许多话,好像很有道理,但终究不能抹煞上文所引的明证。(《佛家名相通释》上卷云:“经部说色心持种,唯识家拨之,谓必有赖耶摄持。吾意犹法相家种子义言,既非异诸行别有实物,则无须赖耶持之矣。经部种子,当与法相义相近。”这是很错误的,因为一切唯识,故非赖耶无以摄持。所谓经部与法相家近,也是没有根据的)。何所谓拟物,何类于极微,我将以熊十力所自解者,为唯识家解之。
  关于唯识家的种子说,既无拟物之失,又不类于极微,种子的来源,上面已有解说,则其成立阿赖耶识,难道是因为种子万殊,无法安排,于是强立阿赖耶以摄持的吗(《新唯识论》第三十八页云:“种子无量,殆如众粒。若尔,势等散沙,伊谁搏控,爱建阿赖耶识是作含藏)。熊十力因不知唯识,故不信有阿赖耶识。对于阿赖耶识有受熏持种等义,都不能确如其分地加以了解,陋于知意,巧为依附,真是章实斋所说的“横通”。
  人们举心动念,挟(摄持之意)其熏成的种子(种子与心非一非异,故无别实种子可挟,就其动能差别上假说挟耳),新新而起,是故不住。不住非灭亡或无规则之谓,故曰相似相续。相似故有因果能所之分,相续故有前位后位可得。本此二义,立种现互为缘生以及六义本始说。《成唯识论》卷七云:“所说种现缘生分别,云何应知此缘生相?(以下答)一因缘,谓有为法亲办自果。此体有二:一种子,二现行。种子者,谓本识中善染无记等功能差别,能引次后自类功能(自类相生,即种生种义),及起同时自类现果(即种生现义,同时者,因果同时也)。此唯望彼(所生种及所生现)是因缘性。现行者,谓七转识及彼相应(心所法)所变相见等,熏本识生自类种(即现生种义),此唯望彼(所生种)是因缘性”。这里所说的,都是就眼前的事实加以解释,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排比分析,而熊十力犹以为“幻结空华”(《新唯识论》第三十六页),真是辜负了古人的用心。
  种子与现行互为缘生的事,《成唯识论》明明说在本识中。又云:“此识为体,故立识名(称阿赖耶为一切种识),种离本识无别性故”。窥基《成唯识论述记》亦云:“体即是种,”文理明白,无可曲解。但《破破新唯识论》第五十三页云:“彼计现界以种子为体,是义决定。试问现行既因种起,则种子非现行界之本体而何。此其为故意矫乱者,亦可决定”。推究熊十力对于唯识家种子现行学说的诘难之故,则由于他不知道种生现果的道理,兹为解之。如我们既游北京中山公园之后,脑海中即摄留其印象,历久不忘。如遇激发之缘(即有人问北京中山公园),顿时就从那个印象中变生影像,是为现果,故曰识之相分。相分以识为体,亦即识之功能差别,故又不妨就其差别位上,假说能所因果。其实不过用以说明现象世界,虚幻不实,一切都是识所假现的道理。熊十力对唯识家之说诬蔑为“因果隐显,判以二重,能所体相,析成两物”(《新唯识论》第三十六页);“种界现界,划分为二,显然两重世界”(《破破新唯识论》第五十四页)。真像古人所说的,知二五而不知一十,非常可笑。至于他所说的“种现互为缘起之说,多从数论胜论脱胎而出”,则仍没有摆脱章太炎的影响,进步不大。
  种子的六义:刹那灭、恒随转、果俱有、性决定、待众缘、引自果,都是用以说明阿赖耶识相似相续的状态的。阿赖耶与其余七识非一非异,与六位五十一心所非一非异,因此说,用六义说明八识五十一心所相似相续的状态,亦未始不可。相续故立刹那灭、恒随转二义,相似故立果俱有、性决定、待众缘、引自果四义。验诸事实,此理平常。如北京中山公园的种子,在脑海中念念不住,就是刹那灭。不过并非灭尽无余,而实新新生起,就是恒随转。遇有人问到北京中山公园,就激发出以前印入脑海中的影像,就是果俱有。但又只能变现北京中山公园的影像,不能变现故宫或万寿山的影像,这就是性决定、引自果。六义秩然有序,极言转变,所以能够摄归万法子当念(现前一念)。当念迁流,生生不已,因此得以就其差别分位上假说六义。可见上文所引《新唯识论》第三十七页及《破破新唯识论》第五十二页之说,都是戏论。
  本始之说,创于护法,若仅就字面上推敲,似不可通,而实则不然。何为本?吾人受生之初,法尔具足的势用也。如饥思食,渴思饮,故曰本有,亦即本能,亦可称之曰先天。何谓始?受生以后,环境所熏成的势用也。如西洋人饥则思食面包,渴则思饮咖啡牛乳,中国人饥则思食米饭馒头,渴则思饮茶,故曰始起,亦即习惯,亦可称之日后天。这都是就人类日用生活上立论,无所谓乱真(《新唯识论》第四十页云,其说弥近理而大乱真)。本有种子,即心相分,或是心体相续流转的前因,故虽不从熏生,亦无违于一切唯心之义(《佛家名相通释》下卷第七十一页云,本有功能不从熏生,与一切唯心造之义不贯)。始起种子,习久成性,现行势力,与本种同,即又得以对新生者说为本有种子。解释人事,这样才能说明问题。《新唯识论》第四十页云:“本始并建,徒为戏论”,不知从何说起。
  以上已将唯识家种现之义,反复解明,兹更总结之曰:唯识家并未离诸行而别立实种,只依诸行的能生势用,说为种子。即此种子,随缘著现于外者,说为现行。种现之间,关系复杂,乃有六义本始之说,而又摄归于当念的一心。故其因果能所,假有建立,未尝说为条然各别,因此不能诬蔑为种子现行各有自性,更不能诬蔑为种子多实立于诸行之后,为诸行作本根,此其一。心王心所,非一非异,就其分位差别上说,心有八种,心所有五十一种,即此又得就其相续流转位上,说为各有种现。种现假立,无有自性,即不得诬为种识条然,识从种生。识既非从种生,即不得说种为识体,乃至识是有自性之实法。所以世亲、护法虽说一切心、心所法各有自种,而非析成碎片。非一非异,极宇宙生生之变,龙树提婆的中观微旨,于是益彰,此其二。第三节竞。
  心、心所法是虚妄分别,种现因果依之假立,则亦虚妄分别而已。虚妄者不实,故曰如梦如幻。如梦如幻者应厌离,厌离之后,更无事可商量(宋冲邈禅师诗云:不是息心除妄想,都缘无事可商量),故曰无分别,然又非如木石之无知,虚灵澄沏,字之曰正智,正智寂时,无有生灭明暗空假等相貌,毕竟离言,毕竟无得,字之曰心性(无分别之就照者说为正智,就寂者说为心性。更考《大智度论》卷八十二论涅槃无相无缘,及慧思《随自意三昧·行威仪品第一》论心性)。心至此处,更无虚妄梦幻,即又称之日本体,或曰真如。因此真如之与正智,非一非异,假立能所,说智缘如(《破破新唯识论》第三十九页,谓:“《阿含》无正智缘如之说”,这是不对的。《中阿含·晡利多品·大拘絺罗经》云:智慧者见如真义,当即正智缘如之说)而实无有别实真如之境可得,则真如之与虚妄心、心所法,也就是非一非异的关系。《成唯识论》卷八云:“此圆成实与彼依他起,非异非不异。异应真如非彼实性,不异此性应是无常。如无常等性与行等法异,应彼法非常等,不异此应非彼共相”。这话是尽理之谈,然犹应加解释。
  一、真如与心、心所法非一非异,故欲证入清净真如,必须了解心、心所法虚幻如梦。印度唯识家在心、心所法上立种现因果本始六义之说,就是用以解明心、心所法虚幻如梦,使观行者从之证入真如,可见不是在用上建立,而是处处会归本体,所以没有“将体用截成两片”的过失(《新唯识论》第二十五页云:“于能变因体加详,皆于用上建立,而不悟其有将体用截成两片之失”)。真俗圆融,理善成立,未可诬为“条然”(《破破新唯识论》第六十七页云:“护法明明说真如即是识之实性,而又立种为现之体,真俗条然,无可融释)。那就不能以“两体对待,成何关系”为问。
  二、心性离虚妄故,假名曰常,不是说离心、心所法外,别有常法以为其体。故曰三界幻有,莫不具足常性。就此具足的意义以言,说一切法莫非真常,众生本来是佛,亦未始不可。《大智度论》卷九十一引经云:“行般若波罗蜜时,不得众生,但空法相续故名众生”,也就是这个意义。《成唯识论》卷八解圆成实,除常及非虚谬外,又有遍义。窥基《成唯识论述记》云:“体遍,无处无故,即是圆满义。”可见唯识家也是讲即体即用的,否则遍义就不能成立,不过没有像别的宗派专以为论罢了(《佛家名相通释》卷下一一三页云:“彼圆成性上,既不可说流行,则其依他幻有之用,不可说为即是本体之流行。如是言用,只是依体而有,不得说言即体即用,故体用终成二片)。
  《佛家名相通释》卷下第一一四页又云:“三性之说,将体用分析,实为巨谬。由其说,则虽除所执,方悟依他,犹不能当下即证圆成,必须展转说向圆成上去,此非巨谬而何。空宗言二谛,不言三性,方便善巧,无诸过患。有宗谈三性,自堕支离。”这又是武断之论。三性之说,没有将体用析成两片,如上可知。关于三性与二谛的关系,《成唯识论》卷八云:“此三(三性)云何摄彼二谛?应知世俗 具此三种,胜义唯是圆成实性。世俗有三:一、假世俗,二、行世俗,三、显了世俗,如次应知即此三性。胜义有三:一、义胜义,谓真如胜之义故;二、得胜义,谓涅槃,胜即义故;三、行胜义,谓圣道,胜为义故。无变无倒,随其所应,故皆摄在圆成实性。”可见三性与二谛,所诠法同,不过在词意之间有所轻重详略耳,不能因此而判其得失。熊十力斥三性为“支离”,则是因为他以有宗为隔截体用之过。知有宗之非隔截体用,“支离”云云,不待烦言而解。第四节竟。
  什么叫做“神我”?《因明论疏瑞源记》卷四引净影《义章》云:“神谓神主,我谓我人。”《成唯识论述记》卷二云:“神我非本非变易”。又《因明论疏》卷五云:“神我用或有无,体是常住”。所以印度数论的《金七十论》卷下云:“人我不被缚,无三德故,以遍满故。若非被缚,故非被脱义,得自然脱。我无处不遍,故无轮转生死义,”所以叫做“神我”。阿耶赖识生灭无常,幻现不实,被缚轮转,又复求脱,与神我之说,刚好相反,熊十力乃欲类而同之,真可谓不知言了。如果以其迥脱形躯,凭业流转谓为神我者,则《新唯识论》第六十页云:“聪明觉了,为发自耳目等物乎,彼既是物,如何能发生聪明觉了?抑为发自声色等物乎?彼亦是物,又如何能发生聪明觉了。故知聪明觉了者心也(自注云,心非即本体)。那末熊十力固以聪明觉了之心,是迥脱于耳目等器官之外的。又《尊闻录》附第十一云:“人生所造业力,则容暂时不散,此世俗幽灵之事实所以不尽无。”《新唯识论》第三十八也说:“有情业力,不随形尽,理亦或然”。又《佛家名相通释》卷上云:“个人之生命,死后不断,此等理论,在哲学上亦得据信念而成立之,不必遽斥为迷信。”又《破破新唯识论》第七页云:“业力不坏之义,吾固经几度疑情,然最后则自信我愿无尽,吾生无尽,但此理终存于信念上。”那么,熊十力也是相信生命无尽的。如果用熊十力斥责唯识家的论调来衡量他的这些说法,何尝不是印度数论的神我论呢!苛以责人,昧于论己,何足以穷山河之蕴,尽天地之大乎,因此我不禁慨然兴怀古之思。第五节竟。
  (评解放后出版熊著持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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