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12月21日星期日

评熊十力所著书(续二)

五、评空有得失
  《唯识学概论》第一稿云:“《阿含》等唯被小机,小乘之学,发展先于大乘,持论虽纷,通执法有。其后龙猛菩萨兴于南天竺,造《大智度》等论,宣说法空,是为大乘。其弟子提婆菩萨造《百论》等,宏阐旨要,然末流沉空,将资矫正。北天竺有无著菩萨者,旁治小教,董理大乘,以其对治空见,世遂目其学为有宗,即法相宗,而区龙树、提婆之学为空宗,即法性宗。自是大乘乃分为二。无著造《摄大乘论》授世亲,于法相中独提一品以谈,即唯识学也。世亲既为作释,更造《唯识二十论》、《唯识三十颂》。《三十颂》乃世亲晚年所作,释文未竟而卒。十大论师继起,法海波澜,至为壮阔,其间护法、安慧,声德尤振。安慧原本空宗,树义多偏,护法吸纳众流,折衷至允(第二稿所说,大略皆同,而于“末流沉空”之下有小注云:“后来清辩论师造《掌珍论》,即蹈沉空之弊)。其实这都是治唯识者标榜门户之谈,奘门著述中,乃有清辩骄慢,不拜弥勒的传说,熊十力幸未取之。《新唯识论》第二十四页云:
  “古今为玄言者众矣,其极遮诠之妙者,宜莫如释氏,而空宗尤善巧。唯其见理洞澈,故其立辞无碍也。独至有宗,始渐违遮诠之方式,此其失不在小。”又《十力语要》第二十六页云:
  “谈本体者,东西古今一切哲学或玄学,唯大乘空宗,远离戏论,此真甚盛事也。
  无著、世亲始完成其宇宙论,理论虽极精严,而失空宗义旨则已甚矣。”又第五十页云:
  “《成唯识论》之作,虽云以六经十一论为依据,但其组织可谓精严,观厥旨归,殊乖了义。斯固有宗之别派,抑乃释氏之末流。”上述三段的说法,与《唯识学概论》第一、二稿之说相反,因为熊十力在《十力语要》第二十六页中说:“《新唯识论》一书,站在本体论底领域内,直探大乘空宗骨髓,而以方便立论者也”。所以不能不反对有宗。不过据我看来,当他推崇有宗的时候,并非真知有宗,因此也不足以知空宗。推崇空宗,厚责有宗,也是这样。一九三七年,熊十力在《佛学名相通释》第二页说:
  “无著之学,实妙得龙树本旨,但说法随机,居然异致。……无著说有,实比小乘说有者较为进步,以其经过龙树谈空之后,广破诸执,故无著因之谈有,而不堕世俗之执。诸论说此为空之有,以其出于空宗之后,其说有也,如理如量而说,不以妄情所执为有故。其实空了执,便显出真的有来,无著仍衍龙树密意耳。”
  这种说法,比较合理,而其实是根据他自己所了解的龙树以衡量无著,仍不足以誉龙树、无著,所以依旧毁诋世亲、护法。
  我认为,一种学说的形成,开始大都含浑简要,后来就复杂繁衍。自儒、墨、名、法以及道流释教,莫不皆然。其故有二:一、研究者多,问题的范围,不得不因事实之引证而渐渐扩充;二、攻难者多,不得不改变立论的方式以曲达人情。环境所驱,虽欲抱残守缺而不可得,此之为“应机”。历时既久,历地既广,自不免有拉杂附会者窜入其间,儒家之有讖讳,道家之有符籙,达摩之有胎息,就是这样形成的,则不可以应机之说掩饰之。什么叫做机应呢?真解实践于宇宙间的真理而超然自得,迫于环境的要求而为人们解惑定宗,就只能因材施教,不拘一格,才能满足求知的要求,而归趋于一真法界。不妨把《新唯识论》作为例子来说,有的人可以为他深谈玄旨,有的人只可以为他略言大概。为只可略言大概的人深谈玄旨,一定茫然不知所指,为可以深谈玄旨的人只略言大概,就会感到不满足,所以必须分别情况接谈,才能各当其情,这是涉世稍深的人都能知道的。不过所谓大概云云,其主要意义是不会违背深谈的玄旨的。所以《阿含》对小乘人说,而实非小乘法;《般若》、《华严》对大乘人说,亦非大乘法。佛法只一味,并没有大小乘之殊。通常都以为《阿含》唯被小机,其实非法之小,彼自小耳。这个意义非常紧要,明达者幸深思之,以下就本此义而论空与有。
  《四阿含》中言结生相续,器世构造,一般人都是知道的,其实就是现代人所说的人生论及宇宙论。至于为什么要谈结生相续和器世构造,则无非要借以说明宇宙间的真理而已。增》一阿含经》云:“色无常,无常者苦,苦是无我,无我即空,空者非有非不有,亦复无我,受想行识亦尔,此是智者所觉(《善聚品》)。一切诸法,皆悉空寂,无造无作(《听法品》)。若如来出世,若如来不出世,此法界恒住如故,而不朽败有丧灭之声。生老病死,若生若逝,皆归于本(《等见品》)。若复有苦乐等受而现在前,可知可见,思惟原本无所依倚而自娱乐,不起世间想,故其中间亦不惊怖(《一入道品》)。”又《杂阿含经》卷三十四云:“如来法律,离诸枝条柯叶,唯空干坚固独立。如城唯一门,周匝绕城求第二门都不可得,都无猫狸出入之处,况第二门。”这些都是说明宇宙间真理的经文。
  佛涅槃后,部执竞兴,四百年间,由上座、大众二部分为二十部,争执纷纭,琐琐屑屑。熊十力《佛家名相通释》第二页云:“一说部计一切法但有假名,说出世部说世间法可破坏非实”,都与《阿含》所说的空理有很大的距离。据《付法藏因缘经》卷二云,阿难年老的时候,听到僧徒们把“生灭法”误读作“水潦涸”就加以纠正,而僧徒们反以为阿难年老昏瞆,不予理睬,阿难才愤而入灭。可见当时佛教徒的根器已甚陋劣,因此习于细碎的纷争而莫能自振。其间有迦旃延尼子者造《发智论》,说一切法皆实有自性,胁比丘等五百论师宗之,共集《大毘婆沙论》二百卷为之解释,则已至佛灭后第六百年顷,可见其影响之大。就在这个时候,龙树挺生于世。
  龙树著作两部大论,各十万偈,一、《大无畏论》宗经,《中论》即从彼略出大纲。二、《大智度论》释经,鸠摩罗什所译只在初品中备释广义,二品以下,但取了文。实际只译出了全书的十分之一,但其体例宗旨,则可概见。青目释《中论》初两颂中有云:
  “问曰,何故造此论?答曰,佛灭度后后五百岁,像法中人根转钝,深著诸法,求十二因缘、五阴、十二入、十八界等决定相,不知佛意,但著文字。闻大乘法中说毕竟空,不知何因何缘故空,即生见疑。若都毕竟空,云何分别有罪福报应等,如是则无世谛、第一义谛,取是空相而起贪著,于毕竟空中生种种过。龙树菩萨为是等故造此《中论》。”又《大智度论》卷三十九云:
  “问,若凡夫人不能入灭尽定,云何菩萨从初禅起入灭尽定?答,《毘婆沙》中小乘如是说,非佛三藏说。”
  此外破斥之词很多,几乎都为迦旃延尼子、《毘婆沙》而发,龙树谈空,其实是出于当时佛教界的要求而发。
  龙树所谈的空,虽曰依据《大般若经》等,而实渊源于《阿含》,细考上面的引文,可是概见。其间只有量的不同,而无质的殊异。依量的不同,说广大者为大乘菩萨法,狭小者为小乘声闻法,或亦可通,其实是言说上的方便,并非斥责之词。因为佛家所说的空,并不是毁灭或虚无之意,谈空即已摄有,说有也已容空,空有相须,理善成立,未有乖空而能说有,遗有而能谈空的。龙树之学,非惟渊源于《阿含》之谈空,并且全部承禀其结生相续,器世构造的说法而略为阐发扩充之。这种情况,一般人都知道,熊十力难道没有考虑过,所以我上面说熊十力不足以誉龙树。至于龙树承禀《阿含》所说的有,不似无著、世亲组成有系统的唯识论的原因,则是时代使然。古人说:“禹稷颜子,易地则皆然。”
  龙树以后,印度佛教思想,始由纷歧浅率而渐进于醇正深密,研究一下提婆、坚意、青目、罗睺罗跋陀罗等大乘师所著的书,以及经部师诃梨跋摩的《成实论》就可以知道。不过执著有见的部派,则犹牢不可破。所以此时期中未见“沉空”之迹。熊十力云:“无著、世亲挺生龙树、提婆之后,力矫沉空,独标有义”(《佛家名相通释》第一页,同《唯识学概论》之说)。勘其语气,似谓矫正当时沉空的弊病,那末,是否把龙树、提婆作为沉空呢,还是指其末流的清辨而言?如果是指清辨而言,清辨在世亲后,世亲何所据而预矫之?《佛家名相通释》第二页云:“因大乘师龙树等谈空,而说有以矫之”。又云:“空王为龙树菩萨,无著亦精研龙树学,但立义颇与之反,矫空之弊,不能不谈有故”。这就直言不讳地以龙树为沉空矣,那末,熊十力为什么说龙树远离戏论,又说什么直探其骨髓以立新唯识论呢?
  其实无著谈有,不是为了矫空之弊,而是因为在当时印度部派佛教中执著有见的人攻击到龙树,如《俱舍论》卷十四解近住律仪具八支中,叙余师说已,即难破之,神泰《俱舍论疏》云:“是龙树说”。如果应用龙树的方法,必然为执著有见的人所非笑。同时执著有见的人,包括当时还没有皈向大乘的世亲在内,他们并非大愚不灵之徒,其所以执有,是由于对现象世界的森罗并列,不知其构造的原理,于是寻声逐块,执而不化,所以破斥之时,必须详细地说明现象世界构造的原理,才能塞其迷惑比附之源,此源既塞,更无可以为其借口之处,“枝条剥落尽,惟有一真实”,即欲拒之于空门之外也就不可能了。所以世亲回小向大,与无著同为有宗的发扬光大之人。因此,无著、世亲之说有,无异于龙树、提婆之谈空。环境不同,各有详略,不应该在其中间提出无谓的长短纷争。
  今更举出实例,证明此说。《成唯识论》破法执中,破斥执著有见的萨婆多部(即一切有部)之说,可谓不遗余力,而破斥余部者略,证一。破斥之后,必申正义,如破命根实有已,即谓依亲生此识种子,由业所引功能差别,住时决定,假立命根,使被破者对于命根之所以立,有所解了,而不至更生迷惑,证二。熊十力对于无著,似能曲谅,以为不违龙树,而于世亲则备加攻击。世亲《辨中边论》卷一云:
  “唯识生时,现似种种虚妄境故,名有所得。以所得境无实性故,故能得实性,亦不得成。由能得识无所得故,所取能取二有所得,平等俱成无所得性。由是方便,得入所取能取无相。”
  世亲明文说识究竟无相,符顺《般若》等经,所以窥基说:“初观名等假有实无,以依他觉除遣所执,后观依他(即能得识)空无所有,圆成实觉除遣依他。世亲释论(《摄大乘论释》)多与本(无著《摄大乘论》本)同(《成唯识论料简》卷三),则未可以隔无著、世亲为二,证三。
  至于清辨、护法的空有之争,千余年来,迄未能息。不过如能对护法的《广百论释论》同清辨的《掌珍论》、《般若灯论》三书比较异同,明定两家宗旨,一切传说与批评以及本末得失,也就一目瞭然了。
  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┯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┯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   扩 法 宗 旨    │   清 辨 宗 旨   │    比 较 异 同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┼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┼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 《广百论释论》卷十云:“世│《掌珍论》卷上云:“真 │ 两家宗旨,绝对相同。清辨俗谛者,谓从缘生世出世间色 │性有为空,如幻缘生故。真│于中破瑜伽论师执偏计所执自心等法,亲证离说,展转可  │义自体,说名真性,即胜义│性空,依他起自性有。护法亦言。亲证为先,后方起说。此 │谛。就胜义谛立有为空,非│云。“有余师日,分别所执法世俗谛,亦有亦生。假令所成,│就世俗。众缘合成有所造 │体是无,因缘所生法体是有。犹诸幻事。从分别起,如梦所 │作,故名有为,若因缘力所│为证此义,引经言,偏计所执为,有相可言,名世俗谛”。 │生眼等,一切世间共许实 │无,依他起性有。此中一类言又卷八云:“揽缘成果,顺世 │有,是诸愚夫觉慧所行,世│不可引此证有依他(此下多文,俗言,胜义理中,无如是事。 │俗似有自性显现,以胜义谛│互争空有),如是等类,随见故诸圣者,了达皆无。所以者 │觉慧寻求,犯如纪士,都无│不同,分隔圣言,各执一边,何,能诠所诠,皆自心变,诸 │突性。是故说言由彼故空,│自是非他,深有怖畏。应舍执心所变,情有理无。圣者于中 │彼实是无。为欲遮堕常边过│著空有两边,领悟大乘不二中如实知见。谓知见彼法,皆是 │故,如为弃舍堕常边过,说│道”。所破之词,又复相同。愚夫虚妄识心分别所作,假而 │彼为无。亦为弃舍堕断边 │不可引此证有依他者,沉空之非实。俗有真无,随顺世间, │过,说此为有。谓因缘力所│执,拨世俗谛亦无相状可见之权说为有”。又卷五云:“一 │生眼等,此俗谛摄,自性是│谓。切善恶苦乐因果,并世俗有, │有,不同空花全无有物,但│胜义中无。我依胜义言不可  │就真性立之为空。是故说言│得,不拨世俗,非是邪见。略 │依此故空,此实是有。若就│说诸法俗有真无,成立远离二 │此义说依他起自性是有,则│边中道实义”。       │为善说,如是目性,我亦许│              │有。”         │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┼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┼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 又卷三云:“真如涅槃,虽 │又卷下云:“无为无有实,│ 两家宗旨,亦绝对相同。可显了,然依世俗,非据胜  │不起似空花.就真性故,立无│ 义,非肚义中有常无常,了不 │为空,非谓世俗。非有力 │ 了等分别戏论”。又卷六云: │故,说明无为,即是虚空、│ “又此空言,是遮非表,非唯 │择灭、非择灭及其如性。所│ 空有,亦复空空。遍遣执心, │立宗者,无为无实,此言正│ 令契诸法,非有非空,究竟真 │遣执实有性,亦复旁遗执实│ 实”。           │无性”。        │ 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┷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┷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
  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┯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┯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   护 法 宗 旨    │    清 辨 宗 旨   │   比 较 异 同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┼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┼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 又卷六云:“随顺空理,无 │  又卷下云:“若于此中随│ 同倒勤修,众善庄严,成无上果,│有一种为无为相,有何无间 │于此座生决定信解,唯空是  │复现行时,即应如理观彼性 │实,余并非真,但是如来方便 │空。遗除彼空,令不显现, │显示。又佛所言,唯有二种, │悟入诸法,离目性故。其性 │谓空不空。若于不空有所疑  │本空,由彼空故,相不成  │者,可依空理比度,应知诸法 │实,则是可无。由无相故, │皆空,无示无对,皆同一相, │能以无相一相之行,观一切 │所渭无相。诸法性相,非言所 │法,悟入无二”。     │行,言不能诠,故名无示。非 │             │心心法所行境故,非缘有对之 │             │所能对,故名无对。非超二种 │             │所行相外别有余相,故名无  │             │相。又真空理,离有无等一切 │             │相,故名无相。无相无二,故 │             │说为一,即以如是无相为相, │             │故名为相,非别有相”。   │             │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┷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┷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
  区别真俗二谛,在佛法中最为重要,两家宗旨,绝对相同,就没有什么是非纷争可言。窥基云:“清辨说一切俗谛随情可说名有,依真智境,一切皆无。空无之理,不生不灭,性非虚妄,如虚空故,说名真如。故一切法于真谛中皆真如也,然说真如但随俗论,胜义非有。弥勒、无著及护法等说,法与法性,虽不相离,然不得言依他诸法即其如性,常与无常有差别故。若言胜义,诸法即如,一切皆应成颠倒故,故不得说唯有真如”(《唯识料简》卷三)。圆测云:“清辨双遣一切有无为,曰真妄俱遣宗,护法存二谛三性等义,曰真妄俱存宗”(《解深密经疏》卷一)。不知何所据而云然?可能是玄奘法师在译经及讲解的过程中,传述过印度方面一些关于空有两宗的争执之词,因而有上述的说法记录在卷,其实是多余的。唐法藏在《楞伽玄义》中说:“清辨破违空之有,令荡尽归空,方显即空之有,因果不失。护法破灭有之空,令因果确立,方显即有之空,真性不隐。此二大士,各破一边,共显中道,乃相成非相破也”。这种说法,比较合于事实。
  《般若灯论》的说法,与安慧的《中观释论》及青目的《中论释》大同,不必再论。书末有云:“造此释《中论》长行讫,而发愿言:愿以一念善,随喜回向等,与一切众生,命终见弥勒。”玄奖门下的传说之中,还有上面提到过的清辨升兜率天,见弥勒作俗人装而不礼拜的说法,对照上述愿文,可知是不正确的。清辨之非沉空,护法之非执有,殆无可疑。空有相须,始终一贯,只有憎疾真理的人,才能加以分割。至于小问题上的纷歧出入,未始没有,则由于各人的知识环境不同,解决问题的议论也就不会一样,依此而就其文词上的轻重、详略、善巧不善巧而分空有,我也是赞成的,不过无关于大旨。
  六、评烦恼无始有终
  《十力语要》第九十九页答李德华云:“烦恼无始而有终,不可说烦恼无终。假其无终,则佛法不必修行,以烦恼无终故。唯其有终,所以贵用修行,以折伏此烦恼而令其终断也。先生意谓烦恼从何而来,佛家于此问题从不解答。此中意义深微,难以言显。烦恼本不实在,如何可追问来由?须知追问来由,便已是执著之心,即是烦恼发现也。”此中言烦恼有终者甚是,言佛家从不解答烦恼从何而来的问题则是错误的。烦恼无实,正应问明来处,然后可以下手修行;存而不论,即不能解决问题。至于所谓“追问来由,即是烦恼发现”云云,意义是有一点的,但近于禅宗的“打机锋”,还有待于参究。烦恼无始有终的问题,难道意义真是那样深微,不能用言语显说的吗?
  唐复礼法师以偈问天下学者云:
  “真法性本净,妄念何由起?许妄从真生,此妄安可止。无初则无末,有终应有始。无始而有终,长怀懵斯理。愿为开秘密,祈之出生死。”
  这个偈语的意思是说,始之与终,对待立名。无始不可以有终,圆环是没有始终的。有终则必有始,万事万物,没有一个无起尽的。所以无始有终之言,实与世间相连。当时作答的,有安国寺利涉法师、洪滔禅师、章敬寺怀晖法师、云华寺海法师及清凉国师(略见清凉《华严疏抄》卷三十四之六,详见高丽义天《圆宗文类》卷二十二),都就泯相归性,无相无为边说,而惟清凉所答:“从来未曾悟,故说妄无始”二语,差强人意,余皆笼统浑沦,等于未答。其后湛然、宗密二人亦有答(湛然之答见《十不二门指要钞详解》卷三,宗密之答亦见《圆宗文类》),皆不关痛痒。宋代四明尊者云:
  “甚深秘藏之源,非真非妄,若言忽然不觉而生无明,此乃约修以说,对性论起,不如是则无以显进修之人,复本还源之道矣。以此义故,凡诸经论,多云从真起妄,其实一切众生,自无始来,唯在迷不觉而已。若得此意,则礼师之问,不答可也(《四明教行录》再答泰禅师问)。
  这与清凉的答复大旨相同,而仍不免于含浑,但可因以决定“无始”二字的定义为:无始者,非是年岁遥远,难以时量计其始起的意思;不由他造,无所从来,宛尔显现之时,即是其始,故曰无始。《俱舍论》卷九云:
  “虽无有我,而由惑业为因故生,生复为因,起于惑业,更复有生,故知有轮旋环无始。若执有始,始应无因,始既无因,余应自起。现见芽等因种等生,由此定无无因起法。说常因论(即上帝、梵天、神我等说),如前已遣,是故生死决定无初,然有后边。
  由因尽故,生依因故,因灭坏时,生果必亡,理定应尔,如种灭坏,芽必不生。《顺正理论》卷二十四、《显宗论》卷十三所说也差不多,似犹不足以说明无始之义。《顺正理论》卷五十一又云:“本无今有者,显本无集处,从自因缘生”,这种说法,稍为明白,而仍未畅达。
  唐沩山灵祐禅师问仰山慧寂禅师云:“大地众生,业识茫茫,无本可据,子作么生知他有之与无?”仰山曰:“慧寂有验处”。时有一僧从面前过,仰山召云:“阇黎”,僧回首。仰山白沩山曰:“和尚!这个便是业识茫茫,无本可据。”沩山云:“此是狮子一滴乳,迸散六斛驴乳”。仰山召僧,僧回首,瞥尔而起,非由作者,能够说他有所始吗?但也不能说他真无有始,这叫做无始之始。《顺正理论》所说的“从自因缘生”,熊十力所说的“追问来由,即是烦恼发现者”,可能就是这个意思。但要充分解释明白,还应取法于《成唯识论》的说法。
  因为始、终两个时间上的概念,是依因果或过去、现在、未来三时而立名的。因果三时,都是我们认识上的“影像相分”,或者叫做“分位假法”,都没有实体,也没有实在的界限可得,所以终之与始,都不是绝对相因,既非绝对相因,怀疑无始而有终,或责问有终必有始,就未免拘于一曲,所以四明说“不答可也”。如果能进而研究所以假立分位的原因,则一切疑难,就涣然冰释了。
  《成唯识论》卷三云:“因果等言,皆假施设。观现在法有引后用,假立当(即未来)果,对说现因。观现在法有酬前相,假立曾(即过去)因,对说现因。假谓现识似彼相现。窥基《成唯识论述记》云:
  “谓大乘中唯有现法(现在法),观此现法有能引生当(未来)果之用。当果虽无,而现在法上有引彼用。用者功能,行者寻见现法之上有此功能,观此法果,遂心变作未来之相。
  此似未来,实是现在,即假说此所变未来名为当果。对此当有之果而说现在法为因。此未来果,即观现法功能而假变也。观此现法所从生处而心变为过去,实非过去,而是现在。假说所变为现法因,对此假有过去因而说现在为果,故言假也。”因此,因果三时,不外现前一念,离现前一念,别无现在法可得。现前一念,迁流不住,相似相续,新新而起,所以虽然可以依其已灭、未生两种情况,假立过去、未来二时,而实无过去、未来二时可得。现前一念,法尔本有。《瑜伽师地论记》云:“法尔释如,尔犹如也”。《显扬圣教论》云:“法尔者,谓若如来出世不出世,法性法界,安住无变,如火能烧等”。这里有两点须要解释:一、法尔本有不是妄执实体的意思。共见现前一念如是如是起,如是如是灭,如是如是相似相续而非有作者,状其宛尔森罗的情况而称为法尔本有,亦即本来如此之意。二、立法尔道理非遁词。如合氢二分氧一分而成水,化学上立为公式。今问,何以合氢二分氧一分而即为水,水何以必待合氢二分氧一分而后成,则仪器公式,有时而穷,不得不以本来如此作答。《显扬圣教论》说“如火能烧等”,亦此意。
  现前一念,瞥尔而起,是为烦恼来处。来无所从,始而无始,然又得自作主张,故于澈悟以后,一切营求挂碍即不现行,饱暖者不求藜藿褴褛,可为此喻,是之谓烦恼终,或称曰伏或断(伏犹有现行之时,永不现行曰断)。所以实无所断,所断者亦无所去,称之曰终,亦不过假立名目而已,故又可说为无终。无终与无始为一对,可以止“无初则无末”之疑,始与终为一对,可以释“无始而有终,长怀懵斯理”之难,而实无始终乃至无始无终可得。一般人着名相以求,触处成碍,无有是处。所以烦恼从何而来的问题,佛家固已详为讨论乃至解答了。唐李通玄在《华严合论》中说:“无边刹境,自他不碍于毫端;十世古今,始终不移于当念(当前一念)”,确实是说得很透彻的。
  有人说:既有法尔道理,一切皆可以解之曰本来如此,何必更立现前一念的唯识论呢?答曰:立现前一念的唯识论,亦不过就事论事,说明现象世界迁变隐显的本态罢了。离增益执及损减执,确如其分而理解之,这就叫做真理,真理就是本来如此的意思,与法尔道理并不相违。至于你所说的一切皆可以解之曰本来如此,是没有道理的,为什么?因为法尔道理是就现象世界的边际处说的,不得已而立言,其中极有分寸。例如水能运载舟楫,有眼者莫不见之,如果在这方面就说本来如此,则何以解释气化的情况呢?如果合载舟气化又曰本来如此,则何以解释结冰的情形呢?所以必须在分无可分,解无可解的地方,总其大端而曰本来如此,方不至与事实抵触,这就叫做分寸。这样解释,似乎前人没有说过,敬请博识的读者进教之。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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