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12月21日星期日

评熊十力所著书


一、前言
  1930年冬,我发心出家,从江苏江阴到杭州,住在孤山广化寺,当时北京大学教授熊十力也住在那里,因而相识。据他的弟子们说,熊十力正在著《新唯识论》,由于我对于唯识义理尚未进行研究,所以没有向他请教。后来我去南京支那内学院住了几年,研究过佛教各宗派的理论,熊十力的《新唯识论》、《尊闻录》、《十力语要》等也已先后出版,并且引起了论战:如《破新唯识论》、《破破新识唯论》等,我乃于1936年冬,陆续在友人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教授李源澄所办的《论学》杂志上发表《评熊十力所著书》一文,并寄给寓居北平的熊十力。他曾复信说:“是用心人语,非浮士口气”,而并没有对我的议论加以反驳。不过,因为《论学》停止出版,我的文章也只写到《救旧说》为止,就没有再写下去。
  1948年初,浙江大学哲学系主任谢幼伟对我说,熊十力曾经把我介绍给他,而时局日紧,我又有赴港讲经之约,所以没有开课。解放之后,熊十力曾将《新唯识论》语体文本删为定本,随后又出版《原儒》上下两卷,和《体用论》、《明心篇》、《乾坤衍》各一册,对于他的主张,有了进一步的阐明。我与熊十力也因全国政协开会的机会,常常见面,偶而也有些争论。但我因忙于工作,没有能把以前的未完之作,告一结束。
  二、熊十力的思想原委
  1918年冬,熊十力以“黄冈熊继智子真撰”的署名发表《熊子真心书》,自序云:“实我生三十年心行所存”,可见是熊十力三十岁时的著作。前有蔡元培序云:“贯通百家,融会儒佛,其究也乃欲以老氏清净寡欲之旨,养其至大至刚之气。”后有丁去病跋云:“立言有宗,过潜夫论。”全书三十页,约二万言,大半为议论时政之作,其余则泛论儒佛老庄以及天演鲁滂的学说。我们当然不能从这部著作以窥见作者的理论基础,但《新唯识论》的思想渊源,与这部著作,并非毫无关系,所以应该首先谈一谈。
  《心书》第三页云:“忽读王船山遗书,得悟道器一元,幽明一物,全道全器,原一诚而无幻;即幽即明,本一贯而何断。天在人,不遗人以同天;道在我,赖有我以凝道。斯乃衡阳之宝筏,洙泗之薪传也。”又三十一页自注云:“船山宗张子,以物之生死,由太虚理气浑然之实体变动而有聚散,聚而生物,散则物死,大化周流不已。然能化所化,只是一件,故船山曰,不是阴阳五行之外别有个天,说其为主动。”这与《新唯识论》第三十九页所说:
  “功能者,即宇宙生生不已之大流。泊尔至虚,故能孕群有而不滞;湛然纯一,故能极万变而莫测。芸芸品类,万有不齐,一是皆资始乎功能之一元,而成形凝命,莫不备足,莫不称事。檉蘤3;会其一,则万法皆如。故知功能无差,方乃遍万有而统为其体。”
  又《十力语要》第三十页所说:
  “流行非即是体,而体要非超越流行幻相之外,而别为独存之死体。”互相勘研,固然含义不同,不能强求其符合,而思想上前后衔接的痕迹是很明白的。所以《新唯识论》第六十二页有“船山王子,盖先我发”之言,《语要》第六十七页又有“昔儒唯王船山先生见及之”的说法。熊十力的思想与王船山的《周易内外传》、《思问录》、《四书大全》等书,不能说没有密切的关系。
  不过,熊十力在此书中提到儒家,一则曰:“儒者虽讳言利,而为利者易托焉。易曰,崇高莫大乎富贵,孟轲言有为贫之仕。又云,仲尼三月无君,皇皇如也。虽言匪一端,义各有当,然此等处最易为人假借,故人亦乐奉儒教,而吾国人乃终溺利禄中也”(《心书》第五页右)。再则曰:“耶教屈己利物之精神,非儒家所及”(《心书》五页左)。三则曰:“自武帝董仲舒出,始定一尊于儒,而毒流后世”(《心书》第三十页)。这许多议论都与后来《尊闻录》、《十力语要》不同。至于讲到老庄,则曰:“昔者宣圣盖忧名教,特于易言精义入神。孟子以集义养浩然之气,立本焉尔。然名义本世间观待道理,何以故?依义立名,亦依名诠义故。是以义可以名假也,义可假,则非本甚明。其惟元圣,亡名,小仁义,体清净,冥极无为尚已。由其道,下者亦能强固神志”(《心书》第三十页)。可见蔡元培在序文里,对于熊十力当时思想的分析是正确的,不过后来熊十力在《语要》里就不以这种说法为然。因此熊十力当时虽以王船山的学说为其骨干,而实则彷徨未有所立。
  至其论佛,则以为“古今言諜f蘤3掏獗鸫迹任烤�”(《心书》第十八页)。又笃信轮回,以为“此处信不及,则佛之教义,全盘推翻”(《心书》第二十六页),大都是依傍章太炎的学说。所以在《心书》第六页复张君书中,推崇章太炎《大乘佛教缘起考》中所谓“大乘胜义,在先立如来藏识。藏识之名,本由小乘无我、数论神我相较而成”的说法,以为扼要,急需参透。后来熊十力在《破破新唯识论》第六十五页中说:“世亲出入外小,晚乃向大,尝为金七十颂造长行,足知其受影响于数论者甚深。数论立胜性以为变易之根,世亲立种为现变之因,颇与相类。但有不同者,则不以种为恒常法,而又为赖耶所摄持耳。要其大端甚是,则无可掩”。这就更加可以证明,熊十力确实深受章太炎的影响的。
  《心书》之后有《唯识学概论》,我见到三种本子。其中两种是讲义本,一种是某君抄本。讲义本中之一,有熊十力的自记云:“此是十二年由北大初次印刷者,待改之处颇不少。十三年六月十三日熊十力记”。抄本同。可能就是《新唯识论绪言》所说的境论初稿。卷首绪言,“以护法为吸纳众流,折衷至允,诚可谓宗”。不过在谈到空与有的关系时,仍旧拘泥于玄奘门下的门户之见,没有能够援据护法的《广百论释论》和清辨的《般若灯论》等书更为大公之论,这是熊十力在研究佛教经典方面的一大疏忽。写到此地,我想起了四十多年前我与李源澄的一次谈话。我对李源澄说,熊十力虽然写了不少有关佛教的著作,但他所看过的佛教书籍并不多。李源澄也说,熊十力虽然侈谈中国哲学,而所看过的中国哲学著作也不多。现在看来,并非吹毛求疵。又他以阿含等唯被小机,则又未能摆脱判教的旧框框,而落入历来的俗套了。
  次唯识章,用三种观檉蘤3quo;一语的意义。一、不离义,“谓总略五法,皆不离识,显识最胜,故说名唯”。这就是《新唯识论》第十一页所云“唯者殊特义”之所本。二、交遍义,“谓人各有识,不杂相网,同处各遍,举北京为喻”。此喻为《新唯识论》第三十三页论义中所取。三、破执义,“谓摄法归识,遣空有执,诸执尽除,识随不立”(三义释文皆见《唯识学概论》第三十四页)。也为《新唯识论》第十四页所取。择善而从,本来没有什么不可以,但熊十力没有顾及到《成唯识论》卷二的论共变不共变,及卷七引《阿毗达磨经》说成就四智,悟入唯识无境等义,单单提出“不离”乃至“破执”,都不是印度唯识论师的本意。不过在此书中破斥章太炎的《齐物论》,认为是“涉猎法相,缘饰蒙庄”,可见熊十力在这时候的思想,已渐进于独立的境界了。
  次诸识章,解释因能变及果能变。在解释因能变中,熊十力说:“论(《成唯识论》)本建立种子为识因,故即征难,应成唯种,而答之曰,一切法不离识,方成唯识,非唯识言,便谓识无种子,种离本识,无别体故,故名唯识。次答非理,反成唯种故”(《概论》第六页)。这样解释,实在违反《成唯识论》的原意,而《新唯识论》等所持以反对世亲、护法者,则导源于此。因此《新唯识论》第六十七页说:“立一一识各别种生,为极端多元论,或机械论”,真是厚诬古人。其实《成唯识论》解释因能变,是指第八识中等流异熟二因习气而言,二因习气既许摄藏于第八识中,又说为因,其中必有深意,怎么能够说建立种子为识之因?这真是古人所说的“毫厘之差,天地悬隔”,后当详论之。
  次能变章,首明变义有三种,继辨才生即灭,大檉蘤3章所摄取,不过有三点值得注意:一、“诠实性曰不变,显大用曰能变,能变依于不变而有其变”(《概论》第七页)。二、“吾宗所谓才生即灭,晚世独有王船山颇窥及之”(《概论》第十一页)。三、“虽复幻相迁流,实则自性湛寂”(同上)。这三种义理,固然都是佛典所诠,而除生灭义外,其余二种都非唯识家言。可见熊十力的《唯识学概论》并不是纯粹的唯识学理论,毛病出在他没有对能变义更求解了,先入为主,并用以衡量一切,于是就不得不盛疑旧学了。
  次四分章、功能章,都是继承旧说,而《新唯识论》等破之,我则以为他还没有明白印度唯识论师立论之意。又有四项应加注意之处:
  一、《概论》第二十七页云:“据实论之,相见别种家言,于理为胜。然有难言,相别有种,何名识变?曰,不离识故,由识变时,相方生故。既由见种,挟带相种,俱时起故。如造色境,由心分别,境相即生,非境分别,心方得生,故非唯境,但言唯识。由此相见别种,义极成就。”
  这一段议论,似乎有理,而未贯通,下面的境识章中,引用护法的理论以救正之,而仍无以自解其惑。
  二、又第三十二页云:“界趣轮回谈,本小宗所共许,大乘承之不改。此事似荒远难稽,然以理推征,若许有欲界人趣畜生,其它界趣,亦应许有。然内籍所谈诸天及地狱等情状,世或执为实境,则又非某所知矣。”上面提到《心书》对于佛教轮回的态度,与这里所说的不尽相同,可见熊十力已由宗教徒的信仰,进求理论上的解答矣。
  三、又第三十五页云:“功能依他性摄,体非定实,应断极成。有漏断时,即无漏生时,生生不息,尽未来际。生义是用义,大用流行,充塞法界,神变无方。王船山易传有云檉蘤3以杂而成功。至哉斯言,有所伤者有所成也。若拟断义于不生,其见且出船山下。章太炎五无论以断生为言,斯则断见外道之谈,不可傅于佛法。”
  这里面问题很多,《新唯识论》中的恒转翕辟之说,实已启端于此。
  四、第三十九页云:“唯识归无所得,未尝执有,空宗攻之,便为大过。”这种说法是可取的,可惜后来他在《新唯识论》第七十页中说:“世亲成立唯识,将识之一法,看得较实,且据彼种子义而推之,识从种生,则实为有自性之实法矣”。就与上面的说法相违,可见熊十力对于空有两宗的相通之处,并无真实了解。
  次四缘章、境识章,也都是叙述旧师所说,间或有些补正。四缘章除因缘、所缘缘判亲疏,五果约种现分别四缘外,其余都为《新唯识论》第十七页左及第二十二页所取。境识章的破实极微及现量证有外境,也为《新唯识论》第六页至第十页所取。但在论识变中,详于判释因缘、分别两种变,而于相种的成立,没有能如量审察,终使相见分途,虚言唯识,故我上面说熊十力不能自解其惑。次论大种相网,自注云:
  “网者变义,相网者,谓即于一处诸法交遍也。衡阳之圣知此矣。其言易曰,乾坤各有十二位,坤非有阴而无阳,乾非有阳而无阴也。按阴阳为虚字,以明诸法交遍之理,此儒作实字解,谓之二气,斯方士之谈。交遍者众妙义,大用充周义,如药丸然,随取一分,味味具足。验之生物,有截其一部分,其肢体仍得长育完具,良有以尔。”
  《新唯识论》第三十三页节取了这里面的一些文义,不过他以王船山为“圣”,就与他在一九六一年所著《乾坤衍》一书第五十五页所说:“王船山不识乾元坤元二名之义例,而谬主二元,圣学湮绝久矣”,互蠙f蘤3彩撬亩檀Α�
  次转识章,叙述甚详,而没有根据《成唯识论》卷七等料简心与心、心与心所、心所与心所的关系,致使八心、五十一心所,散无统绪,被一般人认为:“无高强的抽象作用和精锐的分析作用”。因此《新唯识论》三十四页云:“护公建立八识,盖即许多独立体之组合耳,易言之,宇宙者即许多分子之积聚耳。又各分心所,此诸心所亦各成独立之体。”又七十七页云:“二法(心及心所)根本区别云何,此在旧师,未尝是究。”都不是持平之论。从这里可以知道熊十力对于唯识学,也象“常徒”一样,滞于名相,不得要领。宇宙既等于空无,人生也杳无根据,就不得不著《新唯识论》了。
  讲义本的又一种,卷首有二十六年春熊十力自序云:“余从《成唯识论》,观护法持议,可谓周密,然审其理趣终多未惬。有宗善巧,即用显体,护法谈用,往往近机械观,剖焉而配合,离焉而互倚,其何以明不测之神,而显如如之体。余始治其说而疑,疑积而求悟,久之乃若有所获。先是辛壬之际,尝造《唯识学概论》,新知未豁,故训是式,既成前半,遂以捐弃。顷为此书,乃于前师(谓护法等)特有弹正。蓄意五载,方敢下笔”。这就是《新唯识论》绪言所说的“草创之作”。
  初唯识章,破斥外道小乘所说的实有外境,比《新唯识论》为详,大体则同。关于论述“境不离识”一节中说:
  “凡情遍计,执有顽然实物,离识而存。格以唯识之义,则相见缘生,既无心外之境(自注云:境非离心而存,故云心外无境),即所谓相者,称实而谈,唯是刹那,新新而起,不可量之变动,了无少分实法可得。”
  又说:“境界与识,同时相依而变故,故非离识稒f蘤3论,仍旧没舍弃初稿的说法。“即所谓相者”云云,于不离义外,另作解释,前所未见,可能是熊十力自解其惑的见解。
  继破外道小乘执识中,释因缘云:
  “因缘者,旧以亲辨自果为义,其说是也。今于此中唯取法尔功能为识因缘(自注云:功能者用义,亦势力义,此为恒转如瀑流。护法以习气功能为同物异名,吾不敢苟同),所谓识者,非可偶尔突起,从无肇有,故说功能为其因缘,以遮无因边见。在理论方面,只合说到如此而止。若谓因(功能)果(现识)为条然各别,同时并有之二物,则剖析虽严,未免以法尔道理作死物观,实则现识祇是功能之现起,不可别为能所二物。护法等说功能为能生因,现识为所生果,因果同时并有,故名果俱有。彼以因果看作二物,所以成为戏论。”
  这一段议论,说得很有道理,可惜对于种子与现实的关系问题,尚未了然,所以把护法的说法当作戏论。《新唯识论》第十六页“自动不匮”云云,似从此蜕化而出。余三缘释,《新唯识论》所本。其下论分析识现,假立缘生一段,也很有理,《新唯识论》没有采入,很觉可惜。其后又说:
  “唯识归无所得,世亲三十颂明启秘钥,则知谈用者于无可建立而假有施设,其意存乎遮执明矣。护法、窥基,何尝见不及此,然终不免滞于名相,以累神解,此或矫清辨之空,而不恤太过。”
  可见熊十力在这里还没有像《新唯识论》那样,断护法、窥基为差失。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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